知识分子,名词,拥有多种定义。其中最为简单的一种是:指以从事思想、著作以及精神生活等方面职业为主的人士。
在我早年的理想中,曾经想着长大之后成为一名物理学家。稍微大一些之后,又觉得做知识分子比较好,因为感觉人们普遍比较尊重有知识、有文化的人,无论说什么大家都只有点头的份。而且看起来干干净净、斯斯文文,不需要去做重体力活。缺点就是身材瘦弱,一般都近视,而且吃的东西过于清淡。这些都是儿童的想法,后来证明没有一样是对的。
关于知识分子的定义有很多,彼此之间也并不相容。一直到今天,你如果劈头问我一句:什么是知识分子?估计我也回答不上来。但是,如果你换一个方式问我:逐一点名,问我具体的某个人究竟算不算知识分子,那么这对于我来说倒是一件挺容易的事情。在我脑子里隐藏着一套评定系统,可以很快判断一个人算不算是知识分子。
以我自己为例,我就认为我自己不算是知识分子,最多算个知道分子。为什么会这么说?因为知识分子作为一种职业身份,应该首先讨论他的职业水准。那么,我个人在任何一种精神领域内达到了相当水准么?并没有。
要衡量这一点很容易,那就是有没有出过专著?注意,不是出书,而是出专著。所谓专著,意思是就某一个专门问题用一本书的体量进行详细探讨,这标志着作者在某个专业领域内所达到的深度。我没有出版过任何专著,没有研究问题,只是去背问题的答案,扣10分。
接下来,一个人是不是知识分子,还要看他的行为。知识分子通常要做的事情就是问为什么。为什么经济区域和雨量线位置有关?为什么野蛮落后的蛮族兴起却可以毁灭高级文明?为什么指定最低工资会对就业造成负面影响?
诸如此类,知识分子就世界提问,就社会提问,就人类自身提问,然后去探究答案,试图揭示其下的规律和真相。一方面是为了丰富人类的精神世界和知识宝库,一方面也把提问和求解作为一种私人娱乐活动,一种智力游戏。我对提问的兴趣很少,但是对记住答案的兴趣很大,对整合答案自圆其说之后讲给别人听兴趣极大,扣10分。
知识分子和所有人一样,也需要某种道德上的立足点,需要去做正义和正确的事情。对于大众而言,这些事情可能是尽职尽责、履行义务、赡养父母、抚养儿女一类的实事。知识分子不同,他们的职责和责任所在,只有两个字:批判。
批判就是知识分子的道德义务,无论高低贵贱,个人还是团体,知识分子有义务提出自己的见解,这种见解又常常以批判的形式出现,目的是引起人们的深入思考。所以,知识分子经常是人声鼎沸时的反对者,也因此会承受很大的误解和风险,想一想布鲁诺的悲剧吧。
而我随着年纪增长,越来越觉得很难真正说服或者改变一个人,更不用说是一群人,所以我很早就放弃了批判,变成一个陈述者,扣10分。
每个人都倾向于维护自我,但知识分子为了真理可以超越自我。知道分子和知识分子最大的区别,在于知识分子身上有一种难得的勇气,这种勇气甚至可以用来针对自身。
真正的知识分子会承认自己的无知,真正的知识分子会因为发现自己的无知而高兴,真正的知识分子更在意自己不知道的东西,并且愿意投入时间和精力。而知道分子则通常把自己伪装成无所不知的样子,尽一切可能回避“我不知道”三个字,哪怕因此要去一脸严肃地胡说八道。
他们把自我看得比真理更重要,即便他们手中只有一方手帕,他们也要试图用这手帕包住全世界。我作为这样的知道分子洋洋得意了很多年,最近才学会了承认自己的无知,学会直接对人说“我不知道”,扣20分。
最后,我认为一个知识分子应该做到头脑清晰。这里不是说他精通人情世故,而是说对人类精神世界中他所熟悉的那个领域内的一切,都有清晰准确的认知。他不单知道在这个领域里第一个提出来的问题是什么,而且详尽地了解不同历史时期,不同伟大知识分子如何探索答案,他们之间的思想源流是何种关系,最终这种一代又一代人的探索如何变成一个完整的知识体系。
他可以带领着任何一个人走入这个体系之内,如同知识的导游,立即给这个人指出一条学习的路线。
作为普通人,当然很难判定一个人的思想究竟有多么深邃,但是依然存在一条简便的判定方法,那就是他能不能把高深的理论知识,用最为浅显直白,甚至是生动有趣的方式讲述给大众听,并且大众能够听懂,听懂之后欣然接受?
不止如此,在这个人的一生一世之中,他不是满足于在专业圈子和学术圈子里打转,而是乐意专门抽出时间来面对公众,服务公众。你可以去想一想那些每周依然坚持看门诊的医学专家,可以去想一下跑到工厂和农村试图解决现场问题的学者和科学家。而说到我,我到今天都还没能完全戒掉文章中的术语,更不用说这种基于慈悲的耐心了,扣20分。
写到这里,我在我自己的知识分子评分表上,如果以满分100分计算,已经只剩下可怜巴巴的40分,距离及格线非常遥远。当然,你可以说我的这个标准过于苛刻。不过这是我个人的观点,你可以完全不用在意。
但是我的确可以说,世界上有太多知识分子拥有这个头衔,但其实是不及格的知识分子。他们把知识分子当做是一种职业身份,用于换取衣食,收获敬意,就像是对待一张文凭。他们和我一样,在专业水准上是可疑的,对待问题的态度是自私的,面对道德义务是回避的,然后还有许多云遮雾绕的术语,似乎需求可以随时变换立场和观点。
在这个意义上来讲,知识分子又是广义的。任何一个人,不管学历、地位、名声高低,如果他能够做到之前提到的五点,他就是一位知识分子,因为他诚实而努力地致力于建设人类的精神世界,又能耐心热情地服务于他身后的大众,终生以追求真理为己任,不因为在人群中逆行而感到恐惧,这样的人当然就是一名真正的知识分子,值得我们付出所有的敬意。